人說“自古華山一條路”，先前只當(dāng)是句老話，真踩在那石階上，才覺出分量。正午十二點(diǎn)，日頭正毒。我和姐夫、外甥三人自山腳下玉泉院起步，繞過陳摶老祖的臥像，捧起玉泉院深井里清冽冰涼的井水洗把臉，一步踏入華山山門，向北峰進(jìn)發(fā)。
初到華山腳下，仰頭望去，只見山勢如削，青灰色的巖石裸露著，活像被巨斧劈過一般。上山的路，起初倒也平整，石階寬綽，稀稀拉拉幾個人大汗淋漓、氣喘如牛地往上爬。走著走著，便顯出猙獰面目來。有的地方陡得像要豎起來，石階窄窄一條，僅容半只腳，旁邊就是深不見底的溝。走不了多遠(yuǎn)，我已汗流浹背，衣衫盡濕，索性脫了衣服光著膀子，任由汗珠子順著脊梁往下淌，活像一條剛從水里撈出來的魚。
華山這趟，實(shí)在是熱出來的記憶。西安、華陰已經(jīng)連續(xù)七天41度高溫，新聞上說破了歷史記錄，站著呼吸已經(jīng)是遭罪，更別提爬華山。查登山攻略，要提前一天準(zhǔn)備帽子、登山杖、手套，背足食物和飲用水。我們早上從西安出發(fā)，驅(qū)車直到山下，帶著幾瓶水就開始爬山，著實(shí)有些倉促了。在山下，吃油潑面，老板三番五次勸阻，說中午太熱，最好是晚上爬山，人少涼快，次日清晨剛好登上東峰看日出。無奈我們決心已定，顧不了許多了。
華山沿途有許多無名小澗，多是地下水匯集而成，依著山石縫隙蜿蜒，遇石則分，逢洼則聚，雖無定名，卻也為這險峰添了些靈秀氣。水從高處跌落下來，濺落石上散成細(xì)碎的水珠，在陽光下閃著光，或者砸在下面的清潭里，轟然作響。石壁上長著些青苔，也被水浸潤得油亮。站在潭邊，水汽撲面，涼絲絲的，洗一把臉，忍不住痛飲一番，透心的清冽甘甜，還帶著股子山石的味道，倒是解了爬山的燥熱。
從山下到北峰頂要一直爬四個小時，除了左側(cè)的潺潺溪水送來陣陣清涼，右側(cè)每公里設(shè)一處商店，搭設(shè)著涼亭，可以買水喝。商家奇貨可居，故意做成曲水流觴的樣子，在水龍頭下做一口大槽，槽中盛滿水，裝滿各類飲料，槽上面擺上成堆的黃瓜、西瓜、西紅柿，用水龍頭不間斷淋著。游人路過，又怎能禁住這等誘惑，只可惜囊中羞澀，只好望梅止渴，忍痛離開。
華山北峰有三險，千尺幢、百尺峽、老君犁溝。千尺幢是第一道險關(guān)，石階窄得只容半只腳，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懸崖。鐵鏈子被游人摸得發(fā)亮，握上去滑溜溜的。我手腳并用，活像只壁虎貼在崖壁上。爬到一半，腿肚子直打顫，汗珠子順著鼻尖往下滴。有個胖游客卡在半道，上不去下不來，急得直喊娘。百尺峽更奇。兩塊巨石夾道而立，中間懸著塊“驚心石”，搖搖欲墜的樣子。我縮著脖子從下面鉆過，總覺得那石頭隨時會砸下來。過千尺幢經(jīng)百尺峽就到了“老君犁溝”，傳說太上老君的青牛犁出來的這條道，夾在峭壁間，石階570多階，抬頭只見一線天。爬到高處，山風(fēng)呼嘯，吹得人站不穩(wěn)當(dāng)。有個挑山工挑著兩箱礦泉水，蹭蹭蹭就上去了，把我們這群青年襯得像群笨鵝。爬到頂，再過“猢猻愁”就到了華山北峰，到了此時，面對連綿不盡的大好山川，我們驕傲自豪，放聲吶喊，幾個白凈的德國青年呆呆地看著我們，似乎不解。一路上，每到險要處就有題字，在北峰擦耳崖前有臥牛石，旁邊的對聯(lián)值得品味：“天上本無稼穡事，莫怪閑臥；世上還多不平山，切莫歇鞭”。
都說登泰山，賞黃山，爬華山，三山五岳華山最險。北峰過后，爬中峰愈發(fā)艱難。上蒼龍嶺，登五云峰，過金鎖關(guān)，天梯有一千二百多級，我是真沒了體面，手腳并用地爬，手掌按在發(fā)燙的石頭上，燙得一激靈，倒也清醒了幾分。風(fēng)是有的，卻也是熱的，刮在臉上，像被人用熱毛巾擦了一把，黏糊糊的。汗水流進(jìn)眼睛里，辣得生疼。大腿根磨破了皮，每走一步都像有把小刀在刮。偏生這華山的路，是愈走愈險，愈險愈要走。往下看，云霧繚繞，深不見底。我想，若是失足，怕是要直接墜到閻王殿里去。爬到后來，腿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了。石階上盡是前人留下的汗?jié)n，在陽光下泛著油光。山道上的鐵鏈子被曬得發(fā)燙，握上去，手心便是一陣灼痛。路上遇見幾個下山的，腿腳都不大利索，一瘸一拐的，活像一群打了敗仗的殘兵。果然上山靠小腿，下山靠膝蓋。我想，人的膝蓋大約和豆腐差不多，再硬也經(jīng)不起這般折騰?？斓街蟹屙敚覀?cè)的石崖上每隔幾步就有題字，這督軍、那知府，從清朝到民國，達(dá)官顯貴到此一游都要留下標(biāo)記，以求百世流芳。
過了金鎖關(guān)，姐夫和外甥已是精疲力竭，擺著手直說要走捷徑去西峰坐纜車下山去。彼時金鎖關(guān)鐵鏈子上掛滿了銅鎖，紅綢飄飄，有情侶鎖，刻著倆名字，歪歪扭扭；有平安鎖，字大得很，生怕山神看不見。鎖匠在邊上擺攤，現(xiàn)刻名字，十塊錢一個，也不知靈不靈驗。菩提崖邊的野花開得正好，紫的黃的，也沒人采。
我抱定決心，要去東峰、南峰、西峰都走一遍，再連夜徒步下山去，以了我平生夙愿。到了南峰頂，風(fēng)大吹得人睜不開眼。幾個法國游客在欄桿邊拍照，擺出各種驚險姿勢，其實(shí)離懸崖還遠(yuǎn)著呢。宋代名相寇準(zhǔn)為華山南峰寫下了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近，俯首白云低膾炙人口的詩句。因為姐姐催我下山，為了趕上最后一班西峰纜車，我只得匆匆前行。
東峰的鷂子翻身、南峰的長空棧道都不曾體驗，西峰頂上有塊“劈山石”，相傳為沉香救母所劈。遠(yuǎn)遠(yuǎn)看那斷面平整得很，倒像是昨天才劈開的。我一路狂奔坐上西峰索道纜車緩緩下行，華山鬼斧神工、天造地設(shè)的雄姿盡收眼底。正是跨天塹，平步青云，橫空出世，閑賞玉井蓮花；穿通途，舉頭紅日，登峰造極，壯攬?zhí)A風(fēng)光。透過玻璃窗，看見那些仍在山道上掙扎的人影，小得像螞蟻。他們中有的已經(jīng)手腳并用，有的扶著鐵鏈喘息。我想，人在這般險峻的山前，終究是渺小的。回望華山，云霧又遮住了山巔。那些驚心動魄的險處，此刻都隱在云里，仿佛從未存在過。
纜車上幾個上海初中生，談笑風(fēng)生十分歡快。攀談方知，這索道是世界上第一條采取崖壁開鑿硐室站房、起伏式走向、設(shè)中間站的單線循環(huán)脫掛式索道，索道斜長4211米，相對高差894米。啊，果然名不虛傳，難怪二姐發(fā)信息說，坐了這索道，全國的索道都不用再坐了。
下索道到了甕峪東溝口，一座新起的木牌樓當(dāng)?shù)蓝?，黑底子上描了八個金字：“尊嚴(yán)峻極 天威咫尺”。筆勢倒是雄渾，只是新漆太亮，少了些古意。一打聽，這牌樓原是照著五里外西岳廟里的老石牌樓仿的。那石牌樓是萬歷年間舊物，匾上八字相傳出自嚴(yán)嵩之手。嚴(yán)嵩的字向來有名，據(jù)說當(dāng)年求他墨寶的人能從紫禁城排到永定門。只是后來嚴(yán)閣老倒了臺，連帶著他的字也遭人忌諱——字是好字，可惜寫的人不太干凈。歷史這東西最是勢利。人在臺上時，字是墨寶；下了臺，就成了“奸臣筆跡”。其實(shí)字何曾變過？變的不過是看字人的眼色罷了。然而這八個字，于華山是再合適不過了。
下得山來，游客中心已是萬家燈火。找了家賓館，十分干凈寬敞，老板見我渾身汗臭，光著膀子，也不嫌棄，反倒給我們切了冰鎮(zhèn)西瓜吃。他說因為游客中心占了村里的地，又在對面給村民新蓋了二層小樓，家家戶戶開飯店、開賓館，以此謀生。我狼吞虎咽地吃著，忽然想起山上那些挑山工，不知他們今晚吃些什么。
華山歸來，腿疼了三日。然而想起華山之行，卻都是實(shí)在的滋味—— 熱是真熱，險是真險，累是真累，但每每想起那懸崖峭壁，那蜿蜒鐵鏈，那挑山工彎曲的脊背，還有大腿根那點(diǎn)磨出來的疼，都記得真真切切。
人這一輩子，記著的，不就是這些實(shí)實(shí)在在的東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