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慢車像一條懶得換骨的蛇，
從嶺北滑到嶺南，
陽光在它背脊上叮當(dāng)作響，
像給一條銹跡斑斑的鐵鏈
臨時(shí)鍍了層薄金。
我買了最便宜的票，
車廂里只有風(fēng)扇在搖頭，
搖得比乘客還疲倦。
它把三十七度的風(fēng)
切成一塊塊曬蔫的豆腐，
隨手拋在我們臉上，
誰也懶得躲。
對面坐著一位老人，
膝蓋上橫一根磨到發(fā)亮的竹杖，
杖節(jié)處刻著“1969”四個(gè)小字，
像四只被歲月壓扁的螞蚱。
他告訴我，
這根竹杖原本是他父親的煙桿，
后來父親把煙桿遞給他，
說“抽完這袋煙，你就長大了”。
他抽了五十年，
把童年抽到煙鍋里變成灰，
又把灰磕在歲月邊緣，
長成這一根拐杖。
說完，他咧嘴笑，
缺了門牙的黑暗里，
我看見一粒少年時(shí)代的星子
仍在閃爍。
列車每站必停，
停得比回憶還拖沓。
小站沒有站牌，
只有一棵歪脖子苦楝樹，
樹上掛半塊黑板，
寫著“賣西瓜”三個(gè)粉筆字，
底下畫一只歪臉的笑。
鐵軌旁，
穿紅背心的小女孩
把西瓜排在陽光里，
像排一排綠油油的月亮。
列車一停，
她就跑近窗口，
踮腳，
把最圓的那顆月亮舉過頭頂，
高聲喊：
“叔叔，甜！”
聲音脆得可以咔嚓一聲掰斷炎熱。
我買了兩塊，
她找零時(shí)多給我一粒黑籽，
說“種在心里，能長出明年”。
車廂盡頭，
穿校服的大男孩正低頭做題，
卷角被汗水粘在手背，
像一頁被夏天翻皺的誓言。
他每寫幾筆，
就抬頭望窗外，
仿佛答案躲在遠(yuǎn)山。
我瞥見練習(xí)冊封面——
“距離高考還有 9 天”。
那一刻，
列車忽然穿過一段隧道，
黑暗像老師刷下的長長板書，
把所有人寫得鴉雀無聲。
出洞口的瞬間，
陽光猛地潑進(jìn)來，
大男孩瞇眼，
嘴角卻悄悄浮起一點(diǎn)亮，
像剛偷到一個(gè)標(biāo)準(zhǔn)答案。
慢車?yán)^續(xù)爬，
爬得比老黃牛還倔強(qiáng)。
它把大山一頁頁翻開，
又隨手折上，
折痕里夾著稻香、柴煙、
和偶爾一聲狗吠。
我靠在窗口，
聽車輪與鐵軌竊竊私語，
它們說：
“別怕慢，
怕的是停；
別怕舊，
怕的是銹；
別怕遠(yuǎn)，
怕的是忘了出發(fā)。”
我點(diǎn)頭，
像對一段遲到的安慰表示同意。
傍晚，
車到終點(diǎn)，
站臺(tái)空無一人，
只有夕陽把鐵軌鋪成兩條滾燙的面條。
我下車，
鞋底踩碎一地鐵銹，
像踩碎多年積攢的焦慮。
回頭，
慢車已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