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密訊(通訊員 丁星海)夜已經(jīng)深了,窗外的雨聲漸漸瀝瀝,像是從時間的罅隙里滲出來的。書桌上攤開著紀(jì)德的《窄門》,那一行“你們要努力進窄門”在臺燈下泛著微黃的光。我合上書,卻合不上阿莉莎那雙眼睛——那雙在信仰與愛情之間掙扎了半生,最終選擇了前者而枯萎的眼睛。
紀(jì)德的文字像手術(shù)刀,精準(zhǔn)地剖開靈與肉的裂隙。阿莉莎一次次推開杰羅姆,不是冷漠,而是熾熱到必須冷卻;不是無情,而是深情到必須割舍。她在愛情里看見的是沉淪的可能,在克制中尋找飛升的窄徑。那些壓抑的夜晚,那些祈禱的清晨,她跪在上帝面前,交出的不僅是愛情,更是整個鮮活的、會渴望、會顫抖的自己。
這讓我想起東方語境里的“苦行”。敦煌壁畫上有幅《割肉飼鷹》,王子為救鴿子,將自己的肉一塊塊割下,直至與鴿子等重。少年時覺得殘忍,如今在阿莉莎的身影里,竟看出相似的邏輯——以血肉之軀的消減,來稱量靈魂的重量。窄門之所以窄,因為它要求你卸下所有“多余”的部分:情欲、眷戀、對塵世溫暖的貪求。阿莉莎瘦削的肩膀,最后連生命本身都成了可以卸下的重負(fù)。
可最刺痛我的,是她臨終前的獨白:“我做到了……可為什么如此空虛?”這道她拼盡一生擠進的窄門,門后不是預(yù)期的光明,而是一片白茫茫的寂靜。紀(jì)德在此留下了一個最殘酷的叩問:當(dāng)人為了抵達(dá)完美而撕裂自己,那抵達(dá)的彼岸,是否還值得這血肉模糊的旅程?
雨還在下。我仿佛看見無數(shù)個阿莉莎,在各自的時代里走向各自的窄門。也許是宋明理學(xué)家“存天理滅人欲”下的女子,也許是歐洲中世紀(jì)的神秘主義者,也許是今天某個為了理想而割舍尋常幸福的人。窄門的形態(tài)在變,但那“窄”的本質(zhì)不變——它總要求你放下一些珍貴的東西,作為通過的代價。
然而,《窄門》的偉大,不僅在于展示這種犧牲的壯烈,更在于它那隱隱的、慈悲的質(zhì)疑。透過杰羅姆終身的悵惘,紀(jì)德似乎在問:那必須如此之“窄”嗎?上帝——或任何至高價值——真的需要人類以愛的枯萎為祭品嗎?
我想起曾在博物館見過一尊中世紀(jì)圣母像,衣袍的皺褶里,匠人偷偷刻了一朵極小的、綻放的玫瑰。也許真正的神圣,不在絕對的舍棄,而在那不舍中的堅持,那矛盾中的承當(dāng)。就像阿莉莎至死都攥著的、杰羅姆少年時送她的那枚書簽,薄如蟬翼,卻承載了比整個天國更重的凡人之愛。
夜雨將歇。我把書放回書架,那“窄門”二字在昏暗中依然清晰。也許每個人生命中都有這樣一道門,它窄,不是因為神的要求嚴(yán)苛,而是因為我們的靈魂在通過時,總不可避免地要刮擦下一些什么——也許是天真,也許是執(zhí)念,也許是一段來不及綻放的愛情。

















